楔子爷孙俩
“爷爷,爷爷……”
一个小女孩吵嚷着叫醒正在酣睡中的老人。
此时已是午后,树荫下的老头懒散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舒活下筋骨,又准备打盹儿去。他孙女哪肯放他,拼命摇着八仙椅,还试着伸手去摸老头的胡子。
“呀呀呀,爷爷起来啦,爷爷起来……”她顽童般地叫道。
“净儿别拔爷爷胡子啊……”
爷爷挣扎着又想睡去,净儿拿起一旁的蒲扇给他扇凉,嬉笑道:“爷爷啊,你告诉我,啥是江湖啊?”
“江湖,这……”他看看头顶的树枝,又看看她,索性拿起旁边的茶壶就这么喝着,道,“你呀,你九岁我就跟你讲江湖故事了,你现在都十一岁了,还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他孙女摇摇头。
老头子笑眯眯地摸着孙女的头额道:“爷爷啊,爷爷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净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抬得老高老高,说道:“好啊,我去搬个凳子过来。”
老爷爷忽然望了望斑驳的绿叶飘洒在天际之颠,那是飞得很远很远的思绪,一时间想不起从哪开头,便喃喃地对孙女说:“天外有天啊。”
小女孩哪明白这句的道理,便问:“什么是天外有天啊?”
“呵呵,”他干笑两声,没回答孙女,顾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曾经我有个兄弟,那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初章只是
一.只是个店小二
一阵惊雷炸响了他寒风刺骨的梦。
燕寒雨蜷缩着干瘪的身体,用呼吸从体内抽出丝丝的凉气,那布满汗水的背在这样阴雨潮湿的天气下显得更冰凉。自打他半年前被关押在郴州大牢里,他就断断续续地被这个噩梦惊扰。每作一次梦,他就嗡嗡头疼,开始记不得自己是从哪来的,记不得以前去过什么地方,记不得自己在哪长大又是多大年纪,就像隔壁那个“失心疯”的糟老头,可说不定人家是装疯卖傻来着,自己却是真得了这种病。
他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在悦来客栈当店小二,这家店全国有名!而且老板娘对他挺好的,有单人房(其实是柴房),有特色饭菜(其实是剩饭剩菜),还有伙伴(拉磨的驴)。可是也记不清到底是为何他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好像在上次请木匠来整修内屋时,他忽然听到老板娘带着喘息的呻吟着,他跑去一看,那木匠好似拉锯子一般从后面推着老板娘的腰,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的,他有些呆滞,接着就被一群人押进了官府内,什么都没做,按了个手印就进牢房了。
这里关着的囚犯都看不起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他怕,只有一个稍微好心点的人告诉他:“想我大明朝的监狱里,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强奸犯!你看看斜对面那哥们,那才是好汉,那才是英雄!”燕寒雨内心只清楚一点,如果你在监狱都被人瞧不起,那么在社会上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所以,他老盯着那人人敬仰的好汉看,总想学点到自己身上。
可他怎么也学不来,人家眼睛闭着,就能坐着一天不吃饭不喝水!
这天去采石场挖矿时,那人走进燕寒雨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问:“小哥,你以前见过我吗?”
燕寒雨摇摇头,眼睛寸步不离那人脸庞:那是一种极容易让人记住的脸面,就算是汗水和灰尘布满也有一种爽朗干练的味道,眉宇间有股令人想亲近的感觉。燕寒雨道不清、辨不明,站那傻傻端望着对方的脸。
“那你看我的眼神怎么总是奇怪的很啊?”他有些不解地问。
“他们都说你是英雄,是好汉!”
那人听后不禁冷笑一声,爽朗自如,只是感觉有些自讨没趣,转过去望了望督工的衙役,又看了看天,忽然冷声反问燕寒雨:“他们说的你都信吗?”
燕寒雨答:“不知道,所以……”
“所以想自己确认一下吧。”
燕寒雨连连点头,觉得这人都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下子变得好钦佩他。可料那人更不屑一顾地说道:“我不是什么大侠,你也别把什么大侠啊好汉的当菩萨供着。说吧,你犯什么事情才进来的?”
旁边突然来了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指着燕寒雨恶狠狠地啐道:“他是个强奸犯!”
“是吗?”那人两眼顿时冒火似的盯着燕寒雨。
燕寒雨怕极了,退缩半步,突然开口说道:“我、我不是强奸犯!”这话可引来了督工的那个衙役,举起鞭子就抽了过来:“叫你不好好干活,叫你是个强奸犯!”这燕寒雨挨了几鞭子就跪倒在地,背后辣辣麻麻,血缝被石灰钻入,咬得痛不欲生。这官差想打另外说话的两人的,扭头看去那人原来是唐磊明,还算挺有背景的,鞭子一抽,打在他身边的那个皮包骨身上。
那挨鞭子的皮包骨指着燕寒雨,一面挨打一面痛苦地呻吟,说:“他就是个强奸犯,原本只是个店小二,看上老板娘的美色,就起了歹心!”
唐磊明一面看着一面想,自古以来,下了大牢,任何尊严都会被这鞭子打得粉碎。眼前被打的原来有个是店小二,而还有一个曾是岭南一代的大侠,如今却成了皮鞭底下的皮包骨。其实出身卑微的人,能更好地混在监狱了,哪怕他真的作奸犯科。可他怎么看燕寒雨都不是那种人,挨着鞭子的时候不吭一声,就像一个只会拉磨的驴,挨着鞭子,继续拉磨。
——够窝囊,却够硬气!
“大哥,你想什么呢?”突然一位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唐磊明的思绪。
“来这么快?”唐磊明发现她黑衣夜行打扮,也不觉得奇怪,继续看着那督工抽打燕寒雨。而督工明知有人进来也不声张。因这唐磊明乃是唐门中人,官差都知道唐门的背景,绝不敢轻易碰爱他,换做你是一位精明的衙役身处于鱼龙混杂的乱世,也不敢对唐门的人怎样“摆威风”,或许一时间也是小人得志,但此后必遭人报复,这又何必呢?
所以督工见到这司空见惯地劫囚,反而不理不睬,继续毒打燕寒雨和皮包骨。
另一个黑衣人也悄悄摸进来,抓住唐磊明的胳膊拉着他就要走:“大哥快走啊,再不走官兵就围过来了。你看什么呢你!”
“我在看那店小二。”唐磊明道。
“哎呀不就是个店小二嘛,走啦走啦。”
唐磊明解释道:“说实在,我倒真想看看他挨到多少鞭会出声,你见过这么坚毅的人么?鞭子都往死里咬着他,他却吭都不吭下。”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更直截了当地说:“是条汉子,救走!”
“真姊,那是个店小二啊……”
还没等别人把话讲完,就看着唐真真一脚踢开那衙役,抡身抗起还有半条命的燕寒雨。这四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采石场里了。原本江湖中的事情就那么简单,他们只是几个小人物,没必要进行什么轰轰烈烈地劫囚啊劫法场的。唐磊明找了个地方解开了脚链和手链,喃喃自道:“在大牢里我想了许多事情,也想通一些事情。唐门我就不回去了,那只是自己给自己套下的一座牢房,稍微比郴州大牢宽敞些。”
二.只是个阶下囚
燕寒雨一眼醒来,不知睡在哪里,看见唐真真便慌慌张张地起来。
“你从哪来?”
燕寒雨摇摇头,听唐真真温声细语的一句,眼睛就死死盯着她的嘴巴。
唐真真好意一笑,又问:“你要去哪?”
这木头脑袋还是摇摇头,两眼就是离不开她的嘴唇,他只是觉得很震撼,这嘴唇竟然能发出这么温暖的声音。
“以前,明他,就问了过我这两句。我便死心塌地跟着他了。”这声音带着许多甜蜜温馨,她轻柔地伸手碰触到燕寒雨的额头,极像观世音菩萨点化孙悟空一般,其实她心里只是潜意识地找到了一种慰藉,“我曾有个亲弟弟,要是能活到现在,也应该有你这般大了,傻傻的可好玩了。”
燕寒雨笑笑,忽然眼球里落下两滴眼泪,鼻涕一耸,呜咽着跟她说:“我不知道从哪来,到哪去。”
“等你伤好了,就去找明吧。他会告诉你的。”
当夜,燕寒雨怎么翻身都睡不着,他平生第一次接触的女人应该是老板娘,那个把他当驴一样驱使的女人。而他第一次听到世上有另外一个女子愿意这么温柔地和他讲话,而且他对世界的迷茫很快就有了答复,“去找明吧”,唐真真简单的一句便让他下了决心。
唐磊明还是在郴州大牢里,不久后燕寒雨也进去了。
这次他的回牢有些与众不同,自己走进去的,这在蹲牢人的眼里,不是傻的就是疯的。唯一有些高兴的是唐磊明,他知道燕寒雨进来是找他的,这一点自信,唐磊明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跟燕寒雨住一个牢房里,每天讲很多故事。
有一天燕寒雨十分开窍地对他说:“我要学功夫。”
“学功夫干嘛?”
“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就像你故事里讲的那个男人。”
“我教你?”唐磊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
燕寒雨点点头,并急忙跪下叩响头。
唐磊明单手扶着他的肩膀,低声细语:“你知道我好好的地方不去,为何要在这郴州大牢里吗?”
燕寒雨答他:“你一定有你的道理。”
“这郴州大牢里押着人间所有的疾苦、无助,甚至绝望,你要是把它们逐一读懂了,会归结为一个凡人眼中的字。”唐磊明顿了顿,扶起燕寒雨,“这件事情你必须自己去做,你用自己的一切去了解他们,找到那个字,也就找到了你要的武功。”
“你究竟是谁?”燕寒雨顿时觉得唐磊明是自己生命中引路的使者,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
唐磊明不禁感到好笑,啐声自谦答他:“只是个阶下囚。”
现在的燕寒雨能理解“雄图大志”这个词,他能听明白在“阶下囚”上面有多么沉重的抱负和责任,这些抱负和责任压着唐磊明的肩膀,现在的燕寒雨很想自己有能力帮这一个唯一的朋友一肩抗起。
——要抗,就要玩命!
三.只是个女子
唐真真也没有回唐门,她只是个外戚,唐门终究还是一群姓唐的人,但凡牵扯到姓氏的门第都会有正宗和外戚。
但更无奈的是,她只是个女子,而且,她对此心知肚明。
唐澜临走前担心她的身子,苦心劝她回四川唐门静养,不过四川也是乱的很,唐门内乱,唐门外也乱。她想回桂林郡待一下,怕也去不得。
大明王朝,成化元年三月,荆襄、两广地区爆发了规模浩大的刘通、石龙起义。
次年闰三月,刘通兵败,死于京师,随后石龙被俘,这次对大明朝成化帝朱见深影响最大的起义以失败告终。战俘多达十万之众,官军不收,遂又成流民。虽然刚登基的皇帝朱见深平反了前朝于谦冤狱,恢复了于谦之子的官职。又不顾明代宗曾废掉自己的皇太子之位,并以德报怨,恢复代宗帝号,重修代宗陵寝,博得了朝野的一片称颂之声。还任用李贤为首辅,阁臣之中还有彭时、商辂等人,但土地兼并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
唐澜这天回屋里看到四下无人,桌上留有一封信。
果然是唐真真留给他的,以她的性情,不辞而别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总算用书信给个交待,让人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我们自幼在唐门长大,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明是第一个让我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多么美丽多彩的男子,我想我是倾心于他的。很抱歉在从小长大的朋友面前如此赤裸的表达自己的心境,唐门太小了,我终究待不下去,我想我只愿意做一个女子,有个男子和我共度此生,于是那天起我便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我了解他,他甘心成为某人野心下的阶下囚,他不愿被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束缚着,他将来会在一片雄伟的天空下飞舞,我想我要先去那儿等他,仰慕着他飞翔。请原谅我,我只是个女子。”
唐澜此刻比从前万分焦急,他清楚并理解这是唐真真的想法。
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女子。
——还带着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