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动作片的衰败 编辑本段回目录
美国人创造了动作片，并一度很擅长拍该类型。但后来，他们把它变成了装配流水线，开始机械化生产，忽视了质量。美国动作片的黄金时代，曾代表上世纪70年代后战胜经济滞涨的集体美国梦。而如今，它就像一条吃不停的鱼，最后噎死在它唯一的美德——毫无节制上。
作为一个电影种类，美国动作片曾经拥有顶级明星，例如施瓦辛格、史泰龙和布鲁斯·威利斯。图为《虎胆龙威》中的布鲁斯·威利斯，和《第一滴血》中的史泰龙
说起动作片现在的境遇，和汽车、电视和以团队配合为目标的篮球运动有些类似——它们都是美国人发明的，但其他国家现在做得更好。在全世界可以找到不计其数的例子，最近一部是来自印尼的《突袭》（TheRaid: Redemption），一部低调但让你无法抗拒的动作片。这部电影最近在美国各大影院“大展身手”，极受观众赞许。它在烂番茄网站上的好评高达90%；而作为少数的反对者，罗杰·艾伯特在博客里写道，“这是一部关于暴力的电影，全部都是暴力，铺天盖地的暴力”。他说得没错，但这种吐槽多少有点像在抱怨喜剧片有太多的笑点。
《突袭》这部电影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让我们意识到美国现在出产的动作片有多么糟糕。这点令人感到羞愧，因为据说全球的动作片市场原本都是美国人的天下。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大约10年时间里，《独闯龙潭》（Commando，1985) 、《异形2》（Ali ens，1986)、 《机械战警》（RoboCop，1987) 和《虎胆龙威》（Die Hard，1988) 这些传奇的“孤胆英雄”电影扎堆涌现。这些伟大的美国动作片形成了一种强势的电影类型，一种主题丰富多样、审美风格统一的电影类型，就像音乐片和西部片。
事实上，美国动作片式微的一个标志，就是“动作片”这个词已经变成一个公认的笑话（就好比现在引用《辛普森一家》里McBain嘲笑阿诺德·施瓦辛格时说的台词，要比引用施瓦辛格本身的台词更容易，也更令人愉快）。但作为一个电影种类，美国动作片曾经拥有顶级明星，例如施瓦辛格、史泰龙和布鲁斯·威利斯。而且，它至少还创造了一件真正的杰作——《虎胆龙威》（如果你不承认《虎胆龙威》是一部伟大的美国电影，我断定你一定同时憎恨“伟大”、“电影”和“美国”这三样东西）。
动作片和其他所有的电影类型一样，承载了不可忽视的文化重量。动作片的确蕴含着一些深刻的意义，就像黑色电影（film noir）表达了二战后城市巨变带来的焦虑，以及外星人入侵的电影帮助我们消解一些对冷战的恐惧。动作电影的黄金时代，代表了上世纪70年代后战胜经济滞涨的集体美国梦。在这个梦里，美国人强壮、独立，不可阻挡，总能打败坏人。不仅如此，动作电影中的佳作（比如《机械战警》），充分运用了油嘴滑舌的语言艺术，对这种典型的青春期式梦幻进行了同步的树立和批判——它首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暴力般的幻境，同时也有力解构了人们对这种幻境的憧憬。
然而，突然有一天，美国人好像忘了该怎么拍动作电影。我们伟大的民族产品现在正可笑地走向衰败。动作电影现在变成了一个腐朽的大坑，而我们，仍然秉承着文化习惯，朝着这个大坑砸钱。这个大坑吞下金钱，然后吐出垃圾。如果你一定要我具体说出这垃圾的名字，那就是《变形金刚3》（Transformers: Dark of the Moon）。
这可能为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称得上是动作电影？”答案看上去很明显：动作电影就是里面有动作镜头的电影。但其实任何电影里面都有“动作”，除了安迪·沃霍尔的《沉睡》（拍摄一个男人的睡眠状态，片长超过六小时）。那再看看下面这个答案：“一部有枪战和杀戮的电影。”接近正确，但还不够精准。
如果你在网上搜索“最好看的动作片”，你会搜到一堆大杂烩，各种类型都有，包括警匪片（《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反乌托邦科幻片（《黑客帝国》The Matrix）、功夫片（《龙争虎斗》Enter the Dragon）、轻惊悚片（《夺宝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还有类似《谍影重重》（The Bourne Identity）的电影——我认为它们可以归为一个新的片种，即“美国旅行者焦虑症片”（American Tourist Anxiety）。在这类电影中，一名晕头转向的美国人走遍欧洲各大名城，朝着同样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吼叫，问他们自己叫什么名字。在途中，他会遇到自己的爱人，然后搞清楚怎么回事。典型的例子还有连姆·尼森出演的《劫持》（Taken）和《不明身份》（Unknown）。
印尼的《突袭》极受美国观众赞许，充满暴力元素的影片让观众没有一丝松懈喘息的机会
在我看来，纯粹的美国动作片可以通过下面三个元素辨识。
1.一个精通格斗的孤胆英雄——不能是投错胎的超人或者勤奋向上的普通人。《虎胆龙威》里的约翰·麦卡伦算是个例外，尽管他是个普通警察，但他最终证明自己有毋庸置疑的杀人天赋。
2. 对武器有无可救药的迷恋症。把微型冲锋枪藏在身后的詹姆斯·邦德没有资格算在内。在动作片里，M60机关枪是一件常用的随身武器；而现实中，它通常安装在直升机上。
3. 爆炸，巨大的、绚丽的、夸张的、莫名其妙的爆炸。这是动作片与《辣手神探夺命枪》（DirtyHarry）这类电影的区别。这些烧钱的场景与剧情毫无关联，构成了动作片的本质特征。动作片就是毫无保留地将杀戮作为美学追求的电影。
施瓦辛格在全球出人意料的成功，让好莱坞以为他的下一任必须是个日耳曼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具有异国情调。图为《独闯龙潭》剧照
要确切说出哪一部电影开创了美国动作片的黄金时代有点难，但要说出终结黄金时代的那几部却很容易——那些在电影标题中就直接包含“最后”、“动作”这些词语的电影。例如1993年的《最后的格斗英雄》（Last ActionHero），就是美国动作片帝国衰落的一个明显案例。阿诺德·施瓦辛格在片中饰演杰克·斯莱特，一位动作片里的银幕英雄。一个小男孩凭借一张神奇的电影票，穿越到“杰克·斯莱特系列”电影中，与他共同冲锋陷阵。不管导演是想把它拍成一部动作片，还是想拍成对动作片的反讽，他都失败了。
如果一定要说出一部开创动作片黄金时代的电影，我觉得应该是1982年的《第一滴血》（First Blood），不仅因为它是一个关于越南战争退伍军人约翰·兰博的故事，还因为电影本身反映了当时那一代人共有的紧张焦虑——他们的反政府情绪和不信任感，以及后越战时代的精神疏离。比起1980年代，这些元素更接近1970年代，使其成为时代过渡的最理想桥梁。
在《第一滴血》中，兰博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越战退伍老兵，他来到美国西北部的一个小镇，被当地警长百般挑剔和羞辱，这让他又回想起作为战俘的痛苦，于是他逃入附近的荒山野林，以寡敌众地挫伤了警长们的锐气。整部电影不像是一部英雄轻易战胜坏蛋的动作片，更像是对美国勉强抑制住的越战之殇的一种真诚、谨慎的叙述。兰博不是英雄，他是一种伤痕。
其实，电影还拍摄了另一个结局：起初，兰博请求他的前任上校杀了他，最后他亲自动手。诚然，兰博——那个里根心目中“雄心壮志的美国”的最后化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应该痛哭着了断自己的性命。他在影片官方结尾中也流下了眼泪。
在《第一滴血》上映三年后，《独闯龙潭》出现，施瓦辛格在片中饰演约翰·梅屈克，一个特种部队出身的彻头彻尾的杀人机器。他所做的事就是：机械般地杀人，然后说些俏皮话。这种电影的设置在当时看来十分新鲜。施瓦辛格在飞机上掐住某人的脖子，用帽子蒙住他的脸，对空姐说：“他累死了”。这一幕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讽刺般地预示了10年之后动作片文化的普遍流行和消亡。
此后，动作片再一次加速着偏离了原本的跑道。10年之后，我们看到了施瓦辛格的《蒸发密令》（Eraser），他在影片中对着一条鳄鱼开火，然后对它说：“你就是个皮箱。”至此，动作片变成笑话的“漫漫征途”已经圆满了。
当然，其间还是有一些好电影的。随着1980里根时代的终结，繁荣、和平，但仍暗藏焦虑的1990年代开始，《关于亨利》（RegardingHenry）的主演哈里森·福特出现，让史泰龙也只能靠边站。福特在片中一直在为自己是否是一个好律师而焦虑。施瓦辛格在全球出人意料的成功，让好莱坞以为他的下一任必须是个日耳曼人，或者至少看上去具有异国情调。这让我们又不得不继续忍受杜夫·龙格尔和尚格·云顿主演的一些电影，而且外界对《极限特工》的范·迪塞尔也是过誉的。几年前，《虎胆龙威4》（Live Free or Die Hard）让新人贾斯汀·朗与上了年纪的布鲁斯·威利斯演对手戏——不幸的是，这形成了美国电影男子气概一前一后的鲜明对比。
最后，赤膊的敢死队为穿着紧身衣的超级英雄们让了路。超级英雄闯入人们的生活，统治了电影院。在那些电影里，普通孩子被蜘蛛咬了一口，或者戴上宇宙戒指，就变成了超级英雄。
从技术上说，电脑动画吞噬了一切，把它们咀嚼成无重量感的像素。现在的美国动作电影变成了在绿屏帆布前的“无情厮杀”：希安·拉博夫像彼得·潘那样在电线上飞行，对峙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机器人；与此同时，同样并非实际存在的城市轰然倒塌。最终，美国动作片就像一条吃不停的鱼，最后噎死在它唯一的美德——毫无节制上。
在这片贫瘠的动作片土地上，《突袭》出现了，它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美德——简洁。它就像发条玩具一般优雅。一群精英警官走进房间抓捕罪犯头目，这幢房子也由此变成了死亡陷阱，他们必须杀出一条生路。于是他们杀，杀，杀。它提起了你紧张的神经，让你没有一丝松懈喘息的机会。
美国导演会模仿这种模式吗？当然。事实上，已经有一部正在拍摄中的翻拍片。美国电影制作人开始寻找国外的竞争对手，或许这是个好现象，就像美国汽车公司模仿海外更精明的竞争对手的商业模式一样。中国香港动作片历来比其他国家拍得都好——甚至在我们“偷”来吴宇森，把他带进好莱坞，迫使他与约翰·塔拉沃尔塔合作之后（他们合拍了《变脸》）。韩国的动作片也比我们的强，很多法国动作片也是。现在，我们可以把印尼动作片也加到这个名单上。美国人发明了动作片这种类型，曾经很擅长拍它，但我们一度卡壳儿了，把它变成了装配流水线，开始机械化地生产，完全忽略了对质量的监控。
或许这是件好事，就像兰博在《第一滴血》的另一个结局中那样，把动作片拽出催人泪下的痛苦境地。我们可以下结论说：美国动作片曾经刀枪不入，而后长期受伤，现在则正式宣布死亡。它当然击败过许多对手，因此我们或许给“动作片”提供一种任何动作片主角都未能经历的命运：任其自然地失败、衰老，然后平静地离开。
《谍影重重》剧照。该片被归为如今美国动作片的新类型——“美国旅行者焦虑症片”
《虎胆龙威4》剧照。影片让新人贾斯汀·朗与上了年纪的布鲁斯·威利斯演对手戏——不幸的是，这形成了美国电影男子气概一前一后的鲜明对比
现在的美国动作电影变成了在绿屏帆布前的“无情厮杀”。图为《变形金刚3》剧照
（《纽约时报》独家授权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