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政治学:作为政治饮料的牛奶
刘旭俊
2008-09-24 01:02:26
标签:牛奶 政治饮料 饮食政治学 文化
分类:文化批评
(在全球化时代,作为政治饮料的牛奶依旧具有饮食和政治双重特性。)
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不可逾越的意识形态鸿沟里,有一种白色混悬液灌注其间——牛奶。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表述中,牛奶的使用价值及其享用权问题,常常成为重要的关注点,并被赋以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
众所周知,在煌煌巨著《资本论》中,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大加谴责的理由之一就是,在市场供求失衡时,为确保不至于破产,资本家宁可将牛奶倒入大海,也不把牛奶分给无产阶级,仿佛牛奶构成了资本主义的一大原罪。另一位社会主义领导人列宁,在此基础上喊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作为革命口号(详见影片《列宁在十月》),要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在打碎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的同时,还要奋力从资本家手中把牛奶抢夺回来。类似于上帝将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作为应许之物赏赐给他的信徒,牛奶也是一份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对于无产者在物质方面的政治许诺。每天都能饮用牛奶,这种生活习惯所需的高额开销对于底层无产者而言难以维系,因此,他关于牛奶的口腔记忆被沉重的生活压力无情打断,无法确保它的连续性,甚至对于绝大多数贫民来说,他们的口腔从来就是与牛奶断绝关系的。但是,在那些无产阶级的御用理论家看来,情况恰恰相反,牛奶从来都只是无产阶级的政治饮料。而现在,牛奶是由阶级仇恨冲调而成的——那些资本家们从无产者嘴里抽干了牛奶,剥削了他们享用牛奶的权利——而无产者对此却浑然不知。
据记载,早在中世纪以前,无论是古希腊人,还是古罗马人,都没有经常饮用牛奶的习惯。按照当时的社会风俗,他们甚至将饮用牛奶视为野蛮人的标志。中世纪以后直至17世纪,欧洲大陆也没有贵族享用牛奶的传统。以当时的法国为例,除了以农牧业为生的农民将牛奶纳入到日常饮食范畴,在上流社会和宫廷的饮食和政治的评判体系中,饮用牛奶仍被视为是贫民在饮食和政治上的双重身份识别标志。由于当时的交通技术与保鲜技术均不发达,牛奶的储存期较短,而从农村到大城市的运输周期又长,这使得牛奶容易变质而遭到了城市居民的拒绝。另外,由于当时的医学并不发达,牛奶的营养价值受到了医生们的普遍质疑,这也是阻碍了它荣登上流社会的理由之一。19世纪以后,在资本主义的推波助澜下,科学技术迅猛发展,铁路的建造和消毒法的发明最终确保了牛奶安然无恙地从农村运输到城镇。差不多在同期,医学的发展证明了牛奶的营养价值,这令中产阶级更愿意把它作为营养品,而不是单纯的饮料。牛奶的保存技术日渐完善,而它的营养价值又被确立,从此它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新型商品进入了流通领域,这才出现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因为牛奶而为民请命的那些段落。获得了马克思的钦定之后,牛奶除了原本的饮料属性和营养品属性之外,又被添加了政治色素成为一种政治饮料。
在那个医学和保健科学欠发达的时代,营养品稀缺反而提升了牛奶的社会地位,在资产阶级看来,乳白色的牛奶示意着纯净而不受污染、卫生而富有营养,是生活质量的衡量标准,也是身份、社会地位与阶级属性的重要指标。随着社会分工不平衡,“马太效应”立即在资本主义社会发挥功效,逐渐沦为底层贫民的劳动者和囊中羞涩的无产者只能将牛奶视为一种奢侈品。从此,对于牛奶的味觉渴求背后隐含着对于身份地位和政治权力的欲望诉求。《圣经》中的美地都被描绘成流着奶和蜜,社会主义的乌托邦用牛奶取代了上帝的应许,既做出了政治许诺,也煽动了阶级仇恨。在一个微观的物质领域内,谁才是牛奶的真正享用者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由此确立的宏观政治斗争,通过阶级成分划分了社会属性,打碎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后,资本家再也没有机会倒牛奶了。在另一方面,谁掌握了国家政权,谁就能喝牛奶,它也同时暗示着喝牛奶的人就是国家主人。这对于社会主义初期的群众运动而言,不仅在味觉享受上,更是在权力欲望上,都构成一种具有极大刺激性的吸引力。
在社会主义理论起源的欧洲如此,在中国的情况也十分类似。在古代中国,饮用牛奶多半是长城以北游牧民族的习俗,“夷夏之辨”不仅隔绝了民族认同问题,同时也隔绝了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在生活习俗上的彼此影响。农耕文明作为中华文明的主体部分,它的味蕾始终没有适应牛奶。在医学领域关于牛奶有据可查的是,唐代孙思邈声称“牛乳,老人煮食有益。”无独有偶的是,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也有记载:“牛乳,老人煮粥甚宜。”这两份类似的药用说明提示了牛奶在农耕文明时代的实用性十分有限,它仅仅是被人体吸收的辅助营养,并只限于老人适用。
鸦片战争以后,牛奶被赋予了现代性的意义。牛奶的饮用方式和营养价值,有别于品茶饮酒等一些古代士大夫们推崇备至的传统饮料,在沿海的一些殖民地城市迅速流行起来,并被确认为是现代生活和健康程度的标志。牛奶的生产技术、储藏技术和运输技术都离不开现代工业的发展,它的全过程俨然就是资本主义现代生产方式的缩影,被刚刚兴起的民族工业人士视为现代化生产的标志。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为摆脱“东亚病夫”的恶名,立志强体强国。他亟需含有现代性成分的政治饮料来激活日益麻痹的味觉功能,在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看来,现代性就是最理想的兴奋剂,它不但刺激味蕾,更为重要的是他能刺激性地助长骨骼和肌肉。体魄强健是国家强大的根本所在,一旦达成这种共识后,牛奶就被纳入到了国家主义身体政治的体系中,它既是身体营养品,又是政治营养品。这些与苏联早期的形势颇为类似,唯一不同的只是意识形态领域,苏联的无产者是从资本家手中抢夺牛奶,而我们是孙中山领导的“三民主义”在向外寇争抢牛奶。
此后,中国经历了军阀混战与意识形态混乱期。中国人的政治投机意识与市侩精神在这时得到了充足的锻炼机会。中国人这两项技能异常发达,对此最好的注解就是那一句流毒甚广的俗语——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可以说,奶和钱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层面上灌溉了政治投机意识和市侩精神的发展。显然,这里所指的爹娘与其说是生理遗传学上认定的亲生爹娘,还不如说是文化血缘上的爹娘,或是权力家长制意义上的爹娘。至于认亲标准,绝非亲子鉴定,而是由奶与钱的统一性构成。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地大物博、奶水充足的老母亲。作为子女(子民),历代中国人对于这位母系家长(祖国)总是几近能事地表达“恋母情结”。试以红色歌曲《我爱你中国》的歌词为例:“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我爱你青松气质;我爱你红梅品格;我爱你家乡的甜蔗;好像乳汁滋润着我的心窝。”在一唱三叹的政治抒情背后,掩藏着的是排比句的恢宏气势、对于土地的拟人化修辞,而核心则是“乳汁”——在普通层面上,它通过食道被肠胃吸收;在隐喻层面上,它更具象征功能,当视觉、听觉等感官构成无数通感之后,“乳汁”滋润了“心窝”。可以说,前者是粮食生产对于身体的养成,后者是精神领域的意识形态灌输。另一个更为典型的例子,则是殷秀梅演唱的《党啊,亲爱的妈妈》:“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它非但定义了祖国与人民之间的政治象征是一种血缘上的母子关系,还定义了这关系的亲疏程度是“亲爱的”——因为乳汁的甘甜,因为喂养,所以母亲的合法性被确立起来。福柯在他的《性经验史》中提及,血缘关系是先验的权力构建。换言之,长辈对于儿女拥有不证自明的权力。红色歌曲里的母亲形象显然是将权力合法性先验化了。于是,中华子女在祖国母亲的乳汁恩惠下,彻底地“有奶便是娘”了。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在祖国母亲的膝下,至今尚处于精神哺乳期的中国人,犹如婴儿一般体质脆弱,并且智力发育不完全。另外,必须要说明的是,历来的权力机构在本质上都是父亲形象,尤其是拥有良好的“三纲五常”传统的儒教社会,更是不可能背离“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君父一体传统。因此,从现实需要出发,母亲形象虽不能颠覆这种传统,但是在话语建构中却具有柔化苛政的功能,缓解因为社会结构而造成的权力对抗,并以此透露出亲民的政治气氛。这也暗示着,祖国往往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角色,它的生理条件是否有能力提供甘甜的乳汁,这是一个颇为严峻且亟待解决的医学难题,它直接关系着婴儿体质脆弱、智力发育不完全等诸多病症能否被完全治愈。
毋庸置疑的是,作为一种高等的哺乳动物,人必须面临断奶期的生理考验。没有牙齿和微弱的消化机能,这两大因素构成了对于婴儿进食的种种限制,他只能“饥不择食”地食用母亲喂到嘴边的流质食物。一旦进入了断奶期,儿童早期的牙齿基本长成,消化机能也随之得到适当锻炼,更为重要的是,长期的流质食物不利于婴儿的牙齿和消化系统机能的发育,作为单一营养来源的母乳也完全不能满足他对于营养的需求。尽管依旧是食用母亲喂养来的食物,至少儿童开始有了咀嚼消化的能力——在食物启蒙运动之后,儿童逐渐养成了咀嚼自治和独立消化的习惯。并且,不久之后,儿童渐渐学会了如何选择食物,而不是一味的恭谨接纳、饭来张口。值得一提的是,儿童的挑食症是困扰母亲的重大难题,而这恰恰也是断奶期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一般来说,儿童的断奶年龄虽然不一,却也基本稳定。但是,也有个别例外情况,虽然医学上并没有明确证实母亲患病会影响母乳质量、导致母乳携带病毒(除非母亲吃了某些毒物,或因病吃药,某种药物可能会对婴儿造成影响),但是民间社会一般都遵循着这样的习俗,但凡母亲突然患有某些病毒性疾病,生怕自己抵抗力下降影响到奶水质量,使得奶水含毒,就会人为地迫使婴儿立即断奶。当然,谁都无法苛求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拥有辨别奶水质量的超能力,这种人为断奶完全取决于母亲对于自己疾病的掌握情况,以及她的母爱和对自己孩子的负责程度。
长时期处于哺乳期的婴儿一旦被强行断奶,势必会出现某些生理上的不适症状。从某种意义上说,由母乳转变为普通食物,婴儿的饮食习性的转变使得他对于母亲的依赖感从母性身体转移到了她所能提供的物质,并且快感也随之转移。弗洛伊德的性学理论表明,这一阶段的儿童正处于情欲的“口腔期”,吮吸母亲乳房不仅是一个进食过程,也是一个满足情欲的过程。这也是除了母乳比牛奶更具婴儿所需的营养之外,又一个许多母亲选择母乳喂养的原因。事实上,断奶期就是一个牛奶战胜母乳的过程。可以说,在断奶期中哺乳体现的建立在肉身上的亲子过程和恋母欲望都突然消亡,作为身外之物的牛奶迅即成了母乳的变种。就此,母乳不再是唯一的生命保障,从肉身到物质,对于母体的依赖感在断奶的过程中进入了衰变期,咀嚼自治、独立消化甚至是合理的挑食症迅速被建立起来,并且伴随终身。至此,作为政治饮料的牛奶在饮食政治学中逐渐崭露头角,显得尤为重要。